自行车代表了我所相信的一切美好事物的共同之处。
学骑车,是少年礼。
在陕西乡下,小学升初中的暑假,是学骑车的指定时间,约定俗成。那时候,家里都买不起专门给孩子的自行车,统一用“28自行车”开练。一到暑假,打麦场上就能看见当爸爸的给孩子把住车后座,喊着“慢点慢点骑、快点快点踩、刹车刹车、后闸后闸”。过一会儿,一个新自行车骑手就诞生了,小脸蛋儿红扑扑地跨在自行车上,在村外马路上来来回回。妈妈不在村口喊着名字叫吃晚饭,肯定是不回家的。
学会骑自行车在那时候的重大意义,和今天学会开汽车拿驾照没有两样。
街道里总有调皮大胆、手脚灵便的几个,等不及上初中就推出对他们来说太高的自行车。也不知道谁发明的掏裆式骑法,姿势难看不说,还只能蹬半圈,看上去太有喜感。小朋友们一旦学会,立刻勤于跑腿,乐于出门,爸爸买包烟,妈妈买袋盐,马上自告奋勇揣上零钱领命而出,推出自行车,一阵猛蹬,气喘吁吁一个来回,进得门来,昂首挺胸,和得胜凯旋的将军一个样儿。
多美好的回忆!不过,呃,丢人的是,对我来说不是。
可能那时候的我胆小,担任陪练的哥哥在后面刚放手,我就连人带车大摔一跤,从此再不敢学。父母心疼我受伤,家里也穷,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自行车,要么就是哥哥骑车驮了我去
学校,要么就坐同学的车回家,经常地,他们故意表演双手撒把,吓唬坐在后座上的我。
后来读毛姆的书,发现他和我也一样有类似的经历。《寻欢作乐》(Cakes and Ale)里描述他学车的故事,是毛姆少年的真实经历。
直到1992年上高中,要去十公里外的学校寄宿,我才被迫学会骑车。那时候,个子也长高了,一骑上去,自然就学会了。没过几天,就和同学在路上并排骑着,一起玩双手撒把,果然开心。
1992年,自行车对我那个半农半工的家庭的意义,远远超过了美国人的家庭汽车。
它很便宜,但抵得上父亲半个月的工资。它也是家里最重要的财产之一,没有它,父亲就无法每天准时上班。很多个大年初一的早上,大雪覆盖了关中平原,父亲在前面推,我在后面推,父子俩喘着粗气,呼哧呼哧在乡间土路上使劲地走,雪泥塞住自行车的挡泥板,推得很吃力,推一会儿,就要找根树枝去捅捅泥,得好久才推上公路。父亲拍拍我身上的雪,说声“回去吧”就跨上自行车去县城上班了,我转身走回家。他大概要骑十公里到工厂,晚上再骑同样的十公里回家吃饭。我还记得有一个街坊叔叔帮我家做点活,晚饭时候,他拽过端菜过来的我,筷子使劲儿敲着碗说:“好好读书啊,要不然你就和叔叔一样,天天骑自行车去城里砌墙搬砖,一年下来,自行车坏了,想换辆新自行车,那都得咬牙啊!”
那时候,父母总是争吵,但每次放学回家,看见父亲的自行车停在屋檐下,我心里就踏实了。要是赶上父亲刚回家,包还没摘下来,露出父亲从城里买给哥哥和我的好吃的,就和过年一样开心。
我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父亲骑了好几年的那辆。
事实上,那辆自行车早该退休了,骑起来吱吱呀呀,费劲极了。送给我那天,父亲把自行车大修了一次。于是,每个星期日的下午,我都要花整整一个小时,在院子里拿块抹布擦车,偷偷拿母亲缝纫机用的机油润滑齿轮,找把螺丝刀加固一下劣质的螺丝。
要和我现在的自行车比起来,那辆车值不上其中任何一辆的一个车座,甚至一个车灯,可它是我第一辆真正拥有的自行车啊。要是今天它还在,我一定想个办法,把它制作成一个架子或是什么,让它一直有用,一直保存在生活里。现在我怎么想,都回忆不起它是怎么从我的生活里消失的,那时候我总迫不及待地要抛弃过去,迎接全新的未来,旧的物件一有替代品,就赶紧丢掉。
现在,我知道自行车不只是用来上班上学的交通工具,它有自己的世界。
家里书架上有一排专门摆放有关自行车的书,有一本画册,打开的时候,像打开一座宝藏的大门。书名叫:《CYCLEPEDIA—A Century of Iconic Bicycle Design》。
画册里收集了二百多辆充满灵感,漂亮到匪夷所思的自行车。更匪夷所思的是,这些车全部属于一个人。宝藏的主人叫Michael Embacher,网络上无他的其他资料,不知道Michael在建筑上成就如何,但在自行车的收集上,尚未听闻有人超过他。你要是不信,可以在他的网站(embacher-collection.com)上去看看。
论起年纪来,这些车中有爷爷辈、叔伯辈,也有我的同龄。论起出身,欧洲的车当然多,也有亚洲、美洲国家出产的。但无论年纪、出处,每一辆都依然灵巧矫健,要是可以亲手摸到,骑上一段,那该多好。有可以并排双人骑行的,有在车梁上藏有机关可折叠的,有木质的车架,有弧形的车体……你会感叹,人们的巧思妙想在自行车上原来有如此丰富的创造。
画册的前言,引用了1896年—那时候自行车才发明了十一年—一本叫《Scientific American Magazine》的杂志上的几句话,那位塑造了福尔摩斯大侦探的作家柯南·道尔写道:
“When the spirits are low, when the day appears dark, when work becomes monotonous, when hope hardly seems worth having, just mount a bicycle and go out for a spin down the road, without thought on anything but the ride you are taking .”
怎么样?听上去是不是像是去教堂。
人总要有点寄托吧,有的人是去教堂,有的人是推出心爱的自行车。
我没有Michael先生那么幸运,只有不到十辆自行车。这还是有好处的,我给它们起了名字还可以记得住,换了Michael先生,大概不会给近二百辆自行车起了名字还叫得出来。
第一辆公路车是意大利的Bianchi,那还是一款1885特别版,黑色车架,前叉有Bianchi标志性的两道骚蓝,横梁上是大大的白字:1885。那正是自行车诞生的年份。
我给它起的名字充满奇幻色彩:Pegasus(珀加索斯)。那是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奇幻物种,一匹长着翅膀的马。故事里说,它是美杜莎和海神波赛冬的孩子,宙斯让它带来闪电和雷声,后来就成了星空中的飞马座。多么迷人的神话啊,有来处,有去向,夜晚时候,抬头仰望星空,还看得见神话的定格。
这也是我向女飞行员、《夜航西飞》作者柏瑞尔·马卡姆(Beryl Markham)的致敬,她也是最好的驯马师,她拥有的第一匹马就叫珀加索斯,我得承认,我可不了解希腊神话,完全是Copy柏瑞尔的创意。
我靠着珀加索斯骑行过南非和澳大利亚。每次出发前夜,拆下前后轮,卸下车座,把它装入那口箱子。第二天,在机场的超常规行李托运处,有点忐忑地目送着它被传送带输走。飞机上我总胡思乱想,会不会途中箱子摔裂,什么零件被压坏,或者被送去其他地方,不能和我准时会合,彻底丢了也是有可能的。我不安得如一个刚怀孕的母亲。直到在目的地机场,疾步走去超常规行李领取处,远远看到那只巨大的箱子孤零零站在登记处,心才放回了肚子。
珀加索斯有欧洲的老派优雅,我最爱它换挡时那一声轻轻的“哒”,像莱卡相机转动胶卷的声音,内敛含蓄。设计上也不求新颖独特,非常传统,就像欧洲的绅士派头。虽然也是订购来的新车,我总觉得它比我老很多。
珀加索斯值得信任,特别是在高速状态,速度再快,后轮的稳定性也非常之好,和闸的配合也默契。我骑它在平路上的最高瞬时速度是58公里每小时。下坡有过64公里每小时,一点儿都不觉得有摆动,穿过空气,掠过公路,就像一支劈风急箭。
有过那么几回,种种原因不可以带它前往,心里就觉得特别亏欠,出发的前夜,都要骑上它去溜上一圈,聊表愧疚。
第二辆公路车是崔克(TREK)。
TREK车是非常典型的美国风格,追求科技含量,在细节上要的是创新而非传统。我的这一辆,是DOMANI 6系。爱上骑车,总是喜欢什么都是最高的配置,这辆车的所有配件,几乎都是专业运动员的最好配置,是崔克中国赠送给我的。除了辐条,车的其他部件全黑,我给它的名字叫:海怪。
海怪有一个秘密机关,就在车架接车座的那个内角上,一个缓震装置。再好的公路,也有坑坑洼洼的路段,在那些路段上,骑手的屁股就会清晰地感觉到缓震的舒适。神奇的是,车的稳定性一点都不受影响,这样的缓震方式,也不会降低在路况良好的路段上骑行的效率。
海怪还真是我们这些IT男的范儿,最酷的就是科技感足,最帅的是技术含量高,最棒的是都有参数证明。
2010年7月,我认识了Du,也就认识了死飞— Fixed Gear。
Du简直就是自行车的数据库和智能车床,我现在一想起他,眼前就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帅小伙子,拿着一把扳手站在几辆自行车旁。
他的英文好得像母语,出国读书之前就可以做同声传译。那时候他在来自德国的死飞车的顶级高手伊泉(Ines Brunn)的店NATOOKE里当店长,对各种死飞组件了如指掌,像个设计师和魔术师,一会儿工夫,就给你变出个你心里想的一辆自行车来。
Du自己爱自行车爱得要死,更是用尽十二万分的热情让周围人也爱上骑车。第一次去NATOOKE,他就帮我组装了一辆死飞,又拉我去刷街,打死飞马球,以至于我在他面前总是自卑:我怎么把自行车爱得那么浅薄单调?可惜的是,我没有他那么专心致志,我的工作离自行车太远。
有时候在城里穿梭路过雍和宫,我就在五道营胡同口停下来,进去边看他组车修车,边聊一下最近关于自行车各种好玩的事儿。他永远有让你瞠目结舌的自行车视频、最新的配件推荐,还有一大把一大把不参加就遗憾得拍大腿的车友聚会。
2013年夏天过去,Du去了美国读MBA,穿了西装站在
校园里拍照发给大家,我都觉得北京第一代的死飞过去了,虽然他不是这个圈子的领袖,不是最好的技术高手,但他是北京死飞的一个Icon。
死飞Fixed Gear是另外一种自行车,它属于城市,属于街头,属于我们永不想被羁绊的那一部分内心。
它只有自行车需要的最少的配件,不过简单的十几种,按照个人的类型偏好、颜色自由组合。因齿轮固定而得名,也就是说,车轮转动和脚的踩蹬完全一致,前进后退制动都是。事实上,它是最早的场地竞速车。在原来的比赛中,都不会安装制动车闸,现在的死飞车手,大部分都为安全考虑,安装一个单手闸,为了简单,绝大多数都只安装前闸,因为可以用最少的线。脚蹬上装了“狗嘴“,既有锁鞋提高效率的作用,又可以做出各种动作。一骑起来,死飞车手都是尽可能用脚来控制速度,而不是闸。
我很喜欢伊泉的描述,她说,死飞就像呼吸一样,人和车完全一体,身体对车的每一个动作,都能得到呼应。伊泉是德国人,可中国的死飞源头是她。我非常喜欢看她骑车,她可以在骑行的自行车上做各种表演。而她创办的NATOOKE,是北京死飞的最高殿堂。
我的死飞是红白黑的三色组合,很惹眼。车把没有穿把套,锯得很短。每次戴上手套,骑上死飞,我好像变回一个街头少年,在车流的缝隙中穿来穿去,超过那些违章的汽车,还甩头冲司机竖个中指,争抢黄灯变红的最后一秒,经过那些占据了自行车车道的汽车时猛拍几下车顶以示抗议……
对了,我把它的名字换过好几回,最后一个叫“坏蛋”。
“坏蛋”还是个全新的坏蛋的时候,多么引人注目啊。死飞在那时候还很新奇,“坏蛋”的配置也算不错,它还上过好多杂志。现在,街头的死飞越来越多,各种豪华的配置也不断刷新纪录,还有很多车店发明出来专门卖中学生的假死飞,我的“坏蛋”在它们中间,像一个回头的浪子,显得有点沧桑。
现在碰上北京天儿好,蓝天白云,又不用赶去远的地方开会,我会骑了Abici出门。这辆和“珀加索斯”同样来自意大利的车,像是欧洲绅士的礼帽、怀表和手杖,像是黑胶唱片,像是禄莱相机,都属于那一个年代的审美。它叫Mr. Maugham,毛姆先生。是的,就是那个同名作家,有完美的故事,幽默的表达,古典的美感,深长的意味。
Mr. Maugham是最经典的自行车造型,我是说,每一个部分。
阳刚伸展的车架,车把直握,还配有机械原理的铃铛,车座是BROOK最古老传统的那种,链盒、挡泥板一丝不苟地遮挡起油污、泥水。大大的车前灯,轮组发电,和前面的报纸夹一样,谁还用得上呢,在这个到处是路灯的城市?可它就那么固执,仍然保留着工业时代的习惯。唯一时尚的,就是装了按钮电池的尾灯,流线造型,轻巧地嵌在后轮挡泥板上,像是一个杰出的画家,在作品添上最后灵动的一笔。
Mr. Maugham虽然古典,却是新车。我还有两辆真正来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“永久”和“凤头”,内变三速,带车头灯的,虽然也可以骑,但谁还舍得?都挂在办公室的墙上,作为展示。
还有两辆自行车,是完全不能骑的。那是艺术家师进滇的作品,名字叫“影子”。师老师用的是他特有的艺术语言,把两辆自行车的主要组件,分别用黑色和银色的金属丝缠绕,然后把自行车的实件去掉,两辆自行车就像对方的影子一样站立在那里,真与假,虚与实,时间与空间……第一次骑行法国回来,我在一个艺术展上遇见这部作品,就花费了比最贵的专业自行车还贵的价钱,买下了这两辆完全不能骑的自行车。现在,它挂在北京“时差空间”的墙上,像一个可以看见的梦。
我应该还会拥有更多的自行车吧。它们那么美,那么有趣。不同的时期,不同的功用,不同的态度,不同的国家,不同的工艺……制造出那样丰富多彩的一个自行车世界。
我为之深深着迷。
但我的着迷是浅薄的。
前文讲到的Michael先生我是比不上的,在我的车友中,比我痴狂的大有人在。牛杂老板在胡同里开了一个店,他这些年收藏了四十多辆自行车,主要是公路类型,但每种造型和工艺都很独特。H是自行车发明家,定居深圳,天天不是在办公室画图纸,就是去各种工厂研究配件,我给他研制的开朗旅行自行车拟了句广告语:只卖给骑去1万公里远的人们。那真的是一辆环游世界都可信任的自行车啊,只可惜,我都配不上。
总是会喜欢上这些有点疯魔的人,愿意和他们闲谈喝茶到深夜,在外人无法插嘴的各种无法言传的细节上感叹个没完,其实,表达的只是热情,这些交流不会有任何实质的结果。然而,那让我、我们快乐。
我没法理解另外一些人。在这个世界上,他们从来不会对某一样东西有火焰般的热情,对什么都不冷不热,不咸不淡。占有更多的钱,住进更大的房子,拥有更多的权力,是他们全部的生活目标。真抱歉,我始终没有宽容到可以理解全部的人。
当你真正爱上某样事物,你才开始学会怎样去爱这个世界。
那是一种美妙的体验,就像旅行的开始,一切都变得新奇,而前路是无止境的,有趣的只会越来越多,而不是因探索而越来越少。那种感受,只有开始爱上的人们,才会了解。
到今天,我对自行车的了解都不多。品牌、组件、维修、性能比较,我都不擅长。骑行的技巧、花样方面,我更是初级。要说起骑行的经验,动辄数万公里的骑友比我多很多。然而,自行车的美妙之处,我已窥到一点门径,我知道,那是一个自由快乐的世界。
然而,我也经常回到最初,仿佛看到那个刚刚学会骑车的自己,背上书包和一星期的干粮,骑上父亲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去学校。那些年,贫穷像野狗一样撕扯着我们,怎么都摆脱不掉。每天都听父母争吵,每次需要付钱就要出门借钱,生活窘迫到失去自尊。那时候,我每一天每一刻都盼望自己快点长大,快点离开,快点去大城市找份工作赚钱。
发明了自行车的是意大利人,他们还有一部关于自行车的电影,叫《偷自行车的人》(Bicycle Thieves,1948年)。
那是一部只有真正的穷人才会完全懂得的电影。我最喜欢这部电影的某个版本的海报,画面是找到新工作的父亲第一天早上上班,喜气洋洋地接过儿子擦得闪亮亮的自行车。让人丧失尊严的窘迫,一点点的希望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,这些,在我年少的时候,经常体会,忘记不了。电影情节中,那辆自行车,还是前一天妻子去当铺当掉冬天的被子赎回来的。贫穷真是一场灾难,第一天上班,自行车就眼睁睁地被偷走。绝望的父亲,失望的儿子……这部电影我看过好多遍,是所有关于自行车的电影中,我最爱的一部—是的,最爱的那一部。
在电影史上,《偷自行车的人》是新写实主义的经典作品。让人纳闷的是,导演Vittorio De Sica原本是偶像级的演员和歌星,二十多岁就成名,他怎么会懂得贫穷的滋味?因为这一点,我对他格外钦佩。
电影的结局让人心酸,不敢设想那可怜的少年以后的生活。不过,打麦场上那个胆战心惊骑上车的少年也没有想到,二十年后,自行车载上他,走了那么远,看过那么大的世界。
张向东,陕西人,毕业于北京大学。久邦数码总裁。中国自行车及骑行文化重要推动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