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三十年前,我還在學校唸書的那個年代,梁漱溟先生的《東西文化及其哲學》還算是本相當流行的書,許多文科學生的書架上都有一本(儘管未必會看)。一來是因為那個年代的老師和教授多半是「大中華膠」,常把此書列進參考書目;二來則是因為它便宜,滿街都是本地書店自家製的盜印版。今日回頭再看,當年這本書的普及也是夠奇怪的,明明是部五四之後的暢銷書,裏頭很多東西都過了時,為什麼二十世紀八、九十年代的「大中華膠」還是對它念念不忘呢?理由大概只有一個,那就是梁漱溟先生數十年前提出的問題,即過了那麼久,也依然得不到人人認同的善解。那個問題,簡單地講,就是身處西方文化已成主流的時代,中國文化應當何去何從?它在這個世界當中的地位又是什麼?
好老土的問題,是不是?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最叫知識份子困惑的問題,現在再提,完全不合時宜。不只是它設問的方式以及解決的思路經不起現代學術的考辨,更是因為整個時代基礎都不同了。那個年代,全中國上下都有一股急迫的危機感,覺得自己熟悉的所有皆成了問題,古老的儒家思想有問題,歷史悠久的政治傳統有問題,家庭組織的原理有問題,日常生活中的行為模式有問題,就連用來思考和表述這一切問題的漢字也是可疑的。這種危機感是這麼地強烈,以至於直到二十世紀最後那十幾二十年,中國大陸和香港關心中國前途的知識人也還在思索這個題目。可是這個問題,以及形成這個問題的背景,卻在過去幾年之間一下子消失了。因為當下的中國沒有危機,有的只是「自信」。
舉個例子,十年前是自由主義者,如今提倡儒家的學者秋風先生,近日在一篇討論中國正在編纂的《民法典》的文章裏頭主張「要以民法典為契機,重建文化自信」。他說:「當年,我們之所以以西法為本,建立現代法律體系,純粹是因為,中國人被西方打敗,從而在觀念上肯定了西方法律相對於中國固有法律之先進性,而確定全面移植策略。然而,百年之後,當中國之富強從總規模上已坐二望一之時,所謂西方法律之先進性,還能成立嗎?今天,我們制定民法典,一以德國為範本,然而,就現代國家建設的重大方面而言,今天的中國已超過日本,早已超過德國,我們今天還用得着奉之為圭臬嗎」?
秋風先生著作等身,在中國知識界擁有相當影響,不料他對當下國際環境的認識,竟是這種街坊閒談的水平。中國到底在哪些「現代國家建設的重大方面」超過了德國和日本?是機場的規模和數字嗎?是高鐵的速度嗎?是城市中心的大樓高度嗎?這些東西恰恰是中國不少遊客去了所謂「發達國家」之後,回來感慨人家究竟還是比中國「落後」的參照。
以眼下中國人喜歡以「硬指標」來衡量發展水準的習慣,今年各項諾貝爾獎名單全部公佈之後輿論界便有了一個新話題:二十一世紀開始,十七年內竟有十七個日本人獲得諾貝爾獎。這才赫然發現,一直被官方媒體唱衰,「失落了二十年」的日本原來並沒有壞到大家想像中的那個地步。除了盛產能造好精美工藝品的匠人,除了價廉物美的馬桶蓋,本來「早就不行了」的日本居然在基礎科學的領域有那麼厲害的表現。不過,這個發現可能只是一時熱門,沒多久,大家應該就會回到「自信」的主旋律上了。
秋風先生那段話最令人擔心的,還不是如此淺薄的世界知識,而是它立論的基礎。似乎現代中國法律的「西化」純粹就是因為當年西方船堅炮利,咱們鬥它不過;如今我們「富強」大夢已成,所以我們的法律也就該有點「自信」的表現了。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,上自精英階層(包括官員和商人),下至販夫走卒,很多中國人都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套「富強」就是所有文化甚至邏輯判斷的首要標準的觀念(姑勿論怎麼去界定『富強』)。所以當台灣和香港有人在抱怨部份中國遊客不守規矩,批評他們在公共場所隨意小便時,你總會看到有人反脣相譏,說些「要不是我們來消費,你們的經濟早就完蛋了」之類的話。彷彿誰夠「富強」,誰就有了規定言行文明標準的資格。就像秋風先生這樣,不在法學內部的理路和邏輯來談民法如何可能中國化,卻從國勢消長的角度提出強大的中國要有中式的民法。難道「富強」真是無論走到哪裏都走得通的王牌?
不過我還是佩服像秋風先生這樣的知識份子,因為他們至少還在想像一個未完成的,理想的中國;他們依然在將近一百年前梁漱溟先生提出的那個問題上前進。所以有些人還在思考一個「中國式」的社會科學是什麼樣子,一個「中國式」的文明應該如何勾勒。真正可怕的是連這種問題都不必問了,乾脆直接把當下的「國情」當成最理想的狀態。我們不必再去尋找一個烏托邦,也不必再追求什麼不一樣的新世界了,因為我們已經到達了烏托邦,現在的中國就是一切可能世界之中最好的中國。我們不只富強,而且我們還是其他地方的模範,所以我們不單要相信自己的「制度優越性」,並且還要宣傳證明成功的中國模式。西式的民主很好嗎?你看美國的總統大選選成什麼樣子。我們不用再擔心中國文化在世界上的地位了,更不用去問什麼叫做中國。因為活在盛世,人是不會有問題的,你只需要肯定當下。以後一切,就只是如何在維持現有模型的前提下,穩步在數量上發展下去而已。因此「維穩」才會成為政治上最具前瞻性的願景。
——梁文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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